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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這件事情也重新想了一遍,覺得整件事情實在蹊蹺,趙世桓在席上問鐘檐這樣一句話,那麽他肯定也應該認出了鐘檐,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是在席間才看出鐘檐的身份,說明他事先是不知情的,那麽……他為什麽要引鐘檐來雲宣呢?

他想了許久,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年頭,或許不是鐘檐,任何人都可以……或許,事情的源頭……是那一堆忽然冒出來的兵器?

他這樣想著,便連夜潛入了看守兵器的庫房,說巧不巧,正好遇上了這監守自盜的衙役了。

申屠衍想,這群衙役不穿官府,黑衣蒙面的裝束,定然是要做不好的事情去了。於是他一路跟蹤,看見那些黑衣人青騎出城停在這裏,紛紛將兵刃扔入了一口又一口的枯井。

天已經大亮了起來,他低頭朝枯井望去,深不見底,黑漆漆的一片。申屠衍不能肯定,這口井到底有多深,沒有把握自己下了井,有沒有活命上來的機會。

烈日當空,他卻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忽然,他看到了土堆枯井之間有幾個人影閃過,他懷疑是那群人去而覆返,加快了腳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了進城的城門中,那些人影卻失去了蹤影。

*************************

而此時,鐘檐正坐在牢底閉目養身。

他雖然閉著眼,卻沒有睡著,閉了眼,種種聲音都朝耳邊而來,謾罵的,啜泣的,咬耳朵嘀咕的,地面上蚊蟲爬行的,都沒有轉彎沒有分別的入了耳。

“咱們老爺可真是……大半輩子的官兒,什麽酒色財氣沒見過,偏偏被一個小姑娘迷得沒了命,嘖嘖嘖……色字頭上一把刀呀。”

“可不是,聽說小姐和姑爺正從京城裏往這邊趕。你看……那個人……多半是死人了。”

“可不是……姑爺是蕭相跟前的紅人,指定不會放過他……不過那妹子可真是個美人啊,水捏的冰砌的,等她阿哥一死,不是紅姑娘的命啊,就是當外室的。”

鐘檐聽著他們議論,他忽然想起來,就在他被趙家拒絕的幾日後,趙小姐終於桃杏有期,敲鑼打鼓風光滿面的出嫁,嫁的正是林翰林家的公子。

仔細想來,他竟然想不起那趙小姐究竟長得什麽樣了……原來一切都是命啊,命運正是個愛趕趟兒的主兒,要麽什麽也沒有發生,要麽全部趕到了一塊兒。

那一年兒,莫約鐘檐出的最大的一場醜,便還是與趙小姐的婚事。

永熙十年的初春,有燕剪新柳,有杳杳細雨。

當然,還有院中隱蔽處一日緊過一日夜貓的叫/春聲。

鐘檐將自己裹在被窩裏頭,覺得貓這種惱人的生物跟自己腦海裏叫嚷著“我稀罕”,“我稀罕”的雀兒著實可恨地相似,被煩躁得不行,起了身,抓起桌子上硯臺就往院中的草叢中扔去。

一聲沈悶的鈍響,那草叢中的小東西似乎受了驚,幾聲窸窣聲後又恢覆了寧靜。鐘檐沒好氣的咒罵了幾聲以後,攬了被子繼續睡。

朦朦朧朧中他恍惚聽見隔著街飄飄渺渺的傳來吹吹打大的聲音,那聲音,高亢繁雜,紛至沓來,好像流傳佳話中龍鳳呈祥錦瑟合鳴的喜慶之音,又好像是稗聞話本裏男子得勢另娶後下堂之妻的悲戚,可是,不管是哪一樣故事,都與他無關。。

幾番春眠不覺曉,轉眼又是一日。

鐘母看見自己的兒子已在被子裏悶了好幾日,唯恐好端端的一個少年就這樣憋壞了,親自熬了一碗蓮子羹,叩開了門,坐在了鐘檐的床邊。

她摸摸兒子的額頭,有些燙人,似乎是低燒,“大夫開的藥可吃了?”她看著兒子面色被病氣沾染,是不正常的潮紅,心裏想著他這場相思生得著實不輕,便暗自嘆了口氣,“孩子吶,你聽我說,都說這姻緣天定,其實有七分還是要靠人事的……趙家那樣的門第,看不上我們家,也是常事。”

鐘檐被自家母親說得有些懵,只聽得母親繼續說了一句,“我知道遇上一個可心的人不易,可強扭的姻緣也不是善緣,你傷心過了也便好了……”

“娘,我不傷心。”鐘檐誠懇道。

鐘母見少年這樣說,也不拆穿,想著孩子面皮薄,便順著孩子的話往下說,想著能寬慰他幾分也是好的,“這件事情,你和你父親雖然沒有怪我,但是我這幾天想想,也是做娘的錯了,我原本想著這樁婚事能夠幫襯著你父親的仕途,對於你,也算得上一樁錦繡良緣,兩全其美。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感情扯上了政治,又怎麽會幹凈得起來,我甚至從來沒有問過你,這樁婚,你歡不歡喜?”

少年靠在床沿上,露出被子的脊背有些發涼,被母親緊緊握著的手卻是溫熱得伸出了細小的汗液,他看著自己端持的母親說出了那樣的一番話來,“我的兒,娘前些時候也許是錯了,我的兒媳婦,門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個人,能夠心甘情願的一輩子陪著你,娘便許了。”

少年一怔,回答了一聲好。

到底是少年人,一場風寒,捂幾日,幾副藥下去,便好得七七八八了。鐘檐雖然仍然有些燒,請假已經有些時候了,再不回去,那些老學究們該有慍怒之意了,是時候重新回國子監了。可他一回去,便覺得眾人看他的眼神有些異常,他想著自己在京城中鬧出這樣大的笑話,受些奚落也是應該了。

到了黃昏時分,才有人告知他,那趙家小姐與林乾一在前幾日大婚。

鐘檐一記悶雷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頭頂上,兩眼發昏,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合血吞了。“無事。倒是不曾參加林兄的婚禮,真是失禮。”

他走出門時,覺得白花花一片,春日的太陽,忒毒。一轉頭,就上了須盡歡。

豈料借著情緒,多喝了幾杯,卻釀出另外一場禍事來。

第四支傘骨·起(下)

還是少年時期的鐘檐性子遠沒有現在來得圓滑通透,凡是文人,讀過幾年書,總是要讀書人的風骨與堅持的,和所有士族公子一樣,即使沒落,也不願意和生活和解。

是以,這場婚事,原本不過是一樁風月,被牽扯出這麽多利益來,他覺得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其實有那麽一瞬間,他是真心想要把她當做自己未來的妻子的,很小的時候,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娶一位像母親一樣的嫻靜妻子……可是後來,因緣際會,無論是嫻靜還是妻子這些都通通沒有實現。

他才知道,白發齊眉,談何容易。

鐘檐將一杯又一杯灼烈的液體灌入喉,真他媽的……酸澀。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人們鐘情於這樣一只酸澀的液體,酒氣灌入腦殼,甩開一室紅旎,在大街小巷橫沖直撞起來。

申屠衍走過少爺的房間的時候,在門外駐足了一會兒,鐘檐房裏的燈一夜都沒有亮起來過,他不確定人是否在,他知道鐘檐的脾氣,擾了他睡覺少不得一頓口舌,卻還是慢慢推開了門。

隔壁昏暗的光線照射進來,屋裏空無一人,卻是衣櫃翻倒,淩亂不堪的樣子。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蠟燭,卻沒有找到,索性借著漏進來的光收拾屋子。

那人摔進房門的時候,渾身已經濕透,水滴還順著發絲衣襟不住的往下淌,申屠衍覺得奇怪,外面明明沒有雨,怎麽濕成了這副模樣,問了才在鐘檐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的言語中了解,他在過橋的時候,落了水。

鐘檐說完了這些經歷之後,自顧自的笑了,仿佛連自己也覺得好笑滑稽,他因為醉酒,身體沒有支撐,整個人附在申屠衍的身上,原本又濕又冷的身體已經貼在申屠衍身上,仿佛瞬間變成了足以灼傷他身體的巨大熱源。

他無奈,低頭喊了一聲少爺,鐘檐迷迷瞪瞪應了一聲,立即閉了眼沒了聲。他用手撫了撫他的額頭,火燒似的溫度,像是落了水著了涼,又起了高燒,這溫度,甚至比之前還要高。

申屠衍終於在暗處的角落裏尋到了快燃盡的煤油燈,在淩亂不堪的房間裏尋了鐘檐的裏衣,剝開他濕噠噠的衣服,少年不老實,又哭又笑,一會兒喊著娘,一會兒喊著須盡歡裏的霜兒姑娘,一會兒又說申屠牲畜,你娘給你取這個名字可真有趣。

申屠衍黑臉,少年還沒有完全發育白花花的身體在眼前亂晃,他喉頭一緊,背過臉去不看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這個和自己一般的少年存在著男女之間的欲念,以前在奴隸場裏的時候,他也見過那些蠻狠的胡狄人將漢人十五六歲的少年扛進大帳裏,然後大帳裏傳來那些暧昧的喘息聲和少年歇斯底裏的叫聲。

可是這種情況顯然是與他不同的,他單單戀著這個少年而已,這個給了他命運的少年而已。

好不容易擦幹了鐘檐的身體,把人塞進被窩裏,申屠衍已經是呼吸粗重,可是鐘檐並不打算放過他,他抓著他的手說,“我冷,你上床來。”

他和鐘檐躺同一個被子也是常事,冬日寒冷的夜裏,兩個少年互相依偎著互相取暖,也是在同一張床上,鐘檐說瓦片呀,我以後要當游俠白衣瘦馬快意江湖,到時候你還替我牽馬嗎?申屠衍說好;稍長些,鐘檐說瓦片瓦片,我終於要聽父親的話去考科舉了,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有骨氣?申屠衍說沒有,這樣我也陪著你;再後來,鐘檐說瓦片你知道嗎我要娶媳婦了,是趙家的小姐,這一次申屠衍卻再也說不下去,他再也不能說陪著他這樣的話……

很多個夜裏,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不一樣的心情,說著不一樣的故事。等到申屠衍漸漸意識到自己那違背倫理的情感,他盡量避免和他躺同一個被窩子,現在,少年怕是真傷心了,不想弗了他的意,答了一聲好,脫了靴,與他並排躺下。

靜謐的時光,狹小的空間,與無數個日日夜夜無異。

半夜裏,鐘檐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他問他笑什麽?鐘檐原本的酒有些醒了,卻依舊不清明,半夜裏少年喊了很多人的名字,申屠衍一直沒有睡,所以聽得明明白白。

鐘檐想起了以前老人們說過的俚語,他們都說狗與主人上一輩子一定是欠債的和債主的關系,前世欠了債,這一輩子就拿著肉骨頭,卻怎麽也不給他,事必要狗守個不離不棄。

他說,瓦片呀,你會不會,就是那條狗呢?

——不然,為什麽,艱難困苦,狼狽落魄,我的身邊就只有你呢?

申屠衍聽不懂,少年卻伸手撓他的眉毛,鼻子,嘴巴,笑著喊著狗眉毛,狗鼻子,狗嘴巴……還有狗尾巴,鐘檐神智不分明,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正常的人,兩股之間哪裏會有什麽尾巴,那硬邦邦灼熱的物什分明是……

忽然,溫熱的嘴唇迫不及待的壓下來,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撕咬舔舐,等到申屠衍回過神來才離開少年的唇,申屠衍的身體撐在鐘檐的上面,低頭看著他紅腫泛著水光的唇,兩人皆楞了。

申屠衍悔到了極點,已經做好了被踹下床的準備,沒有想到鐘檐居然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你是狗嗎?怎麽咬人?想要肉骨頭了?”他雙目清澈,只是覺得這樣恨舒服,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現在做的事是男女才會做的事。

申屠衍完全沒有意識到鐘檐現在酒氣甚重,而他仿佛也喝醉了一般,只是憑著本能驅使,伸手來解少年松松垮垮的裏衫的衣帶,青蔥年紀的少年,對於情/事,就是一頓沒有章法的摸索和撕咬。

埋著被窩裏的沈默少年忽然擡頭,嗓音因為情/欲嘶啞,他說,“你是我的肉骨頭。”

鐘檐後來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實在是荒誕,他覺得自己被自己養的巨型犬挾持著,舔舐著,撕咬著,身子被翻來覆去的翻動著,兩股之間被不知什麽東西頂弄著,火辣辣的難受……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醒來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他幾乎要冒煙的嗓音和隱秘處火辣辣的疼痛。

此時鐘檐完全醒過酒來,想起昨天晚上的荒誕,羞、惱、怒、悔一齊湧上心頭,他從來不知道男人之間是可以做這檔事的,這下好了,他連怎麽做的都完全知道了。

門吱呀著一聲,申屠衍端了食盒進來的時候,便是一通劈裏啪啦的亂砸,他看著床上半裸著身體的少爺,心裏也明白,自己昨晚實在是太沖動了,竟然強要了他。

他任憑低頭擺弄著食物,都是滋補的食材,少年看著這些更加惱人了,敢情是把他當女子了。

“申屠衍,你給我忘掉,今天晚上的事,你給我忘掉!少爺我就當被自己養的狗咬了!你他媽的給我忘掉!”

他越罵越兇,估摸著會把父母引來,才禁了聲。

至此,鐘檐繼一場高燒以後,又莫名其妙的瘸了一個月。

而申屠衍,被鐘檐發配到柴房,砍了整整四年的柴。

而這一些,卻不是故事的主流。哭了笑了,傷了惱了,也不過是小兒女的悲喜。而從永熙元年到永熙十三年,唯一不變的東闕城中的霓歌曼舞,邊關的號角戍月,甚至後世評說,大晁朝一個時代的繁華都在王公們小小的酒杯裏,而大晁的屈辱與不甘,也在這小小的酒杯裏。

當時的朝廷已經涇渭分明的兩派,以縉王為首的主戰派和以蕭相為首的主和派,而太子……恐怕只有杜荀正這個老頑固才會相信他是權利的中心,由於邊關不斷失守,流民不斷北下,融入這東闕城中,情勢變得越發混亂起來。失了天然屏障,城中的貴族王公郁郁不得安,開始謀劃著遷都的事宜,終於於永熙十三年,由蕭無庸為首的蕭黨正式提出。

所有的矛盾終於被毫無遮掩的擺上案桌,情勢一觸即發,之後的事情,不僅改變了王公貴族的命運,也改變了大晁朝數百萬百姓的命運,當然,還有申屠衍的,鐘檐的。

第四支傘骨·承(上)

這個世界上,平白消失一個人不奇怪,平白消失一群人,卻是不尋常的。

申屠衍望著那兗州城門尋思了一會兒,從他思考範圍內實在是難以找到答案,忽然聽見前方有孩童的嬉鬧聲,他慢慢走去,那城門下面竟是兩個頑童在鬥蛐蛐兒,而圍在一旁的女子低眉垂發,似乎很專註,好像全世界都比不上這兩只蛐蛐來得有趣。

“你在幹什麽?”申屠衍不禁黑了臉孔,“這城裏這麽亂,還到處亂跑?”

秦了了擡起頭來,對著這個常年繃著臉的男人她總是有幾分怯意的,“申屠大哥,對不起,我不會亂跑了……”她站起身來,兩個小孩兒卻拽著她的裙角,“姐姐,你不陪我們玩了嗎?”

秦了了無奈,安慰了小孩幾句,才依依不舍的跟在了申屠衍後面。

“就那麽舍不得那幾只蛐蛐?”申屠衍覺得女孩子的心思實在是不能理解,但是現在鐘檐入了獄,他又不能不管她,否則鐘檐回來指不定怎麽樣呢?

秦了了卻不語,一點一點的挪到申屠衍的身邊,看見申屠衍的臉色又嚇回去三分,最後終於開口,“其實我從來都沒有玩過蛐蛐,我阿哥說,蛐蛐是男孩子的玩意兒,好女孩都不玩這個,所以我就沒有玩……我阿哥說,在我生日那天,會送我一只蛐蛐……”

小姑娘絮絮叨叨,申屠衍也沒有聽進去多少,卻終於沒有打斷他,可是她卻忽然禁了音,“可是他卻沒有送我……”她啞了音,他也沒有問下去,戰亂中的兒女都有幾人能夠得以保全,不過是清風明月,相思煎熬。這種苦,他感同身受。

回了客棧,秦了了立馬又變回了以前的那個秦了了,他頭痛不已,幹脆把姑娘關在屋子裏,省得她出去添亂。

而此時,天色漸暗,申屠衍透過窗戶,看見對面高樓的窗戶緊閉,一片嫩黃新月飄浮在水窪上,秦了了的房間安靜了許久,忽的又傳出斷斷續續的歌聲來,這一次是當地的一首民謠,不知從哪裏學來的。

可是,無論是誰,也沒有註意道一輛馬車正在悄悄進城,疾馳的馬車駛過市井,路過酒肆,車馬粼粼,最後沒入無邊的夜色中。

監獄生活是可以忘記時間的存在的,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鐘檐的手被上了刑,雖然已經過了幾天,仍舊不靈活,他這樣想了,這雙手恐怕就要廢了,以後恐怕是做不成傘匠了,可是他總共就這麽一門手藝,不做傘,又靠什麽養活自己呢。他這半輩子曾經想要走很多路,卻終於都放棄,活了那麽長久的歲月,也不過勉強有一門糊口的手藝。

他想了許久,依然沒有想出什麽大概來,卻發現牢門打開了,一擡頭,卻是笑了,“喲,這是哪家的老爺與夫人,這麽不入金絲巢啊,偏要往這晦氣骯贓地裏鉆?”

那人端詳了鐘檐許久,才蹦出了幾個字來,“果然是你?想不到你還活著?”

鐘檐搖頭道,“貴人,小民自然還活著……小人雖然命如草芥,不比貴人身嬌肉貴,就合著該死了嗎?”

“鐘檐!我不是這個意思。”林乾一冷聲道,這些年他混跡官場,早就喜形不露本色,卻總是被這個少時的冤家輕易激怒,他才想要開口,卻聽旁邊的錦衣婦人咬牙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當年的鐘檐,不過殺人償命,我爹的命總是要向你討回來的!”

鐘檐苦笑,看著當年的趙家小姐,如今的林夫人。當年的官家小姐尚且有幾分女子的靈氣,嫁了人消磨殆盡,儼然變成了死魚眼珠子,鐘檐開始慶幸,幸好當年娶她的人不是他。

鐘檐看著與他涇渭分明的兩人,他這樣想著,光陰終究把他們分化成毫不相幹的幾類人,無論曾經靠得有多麽近,又有多少次理由走同一條路。

“是。我殺人償命,該了。”他扯著笑,帶著三分苦澀,七分坦蕩。

“你這個災禍星子,當年犯人塔中降不了你,可憐我爹爹……再有一年就卸任了,沒成想?”那婦人抽抽涕涕,鐘檐聽著,甚至連自己都要覺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了。

最後林乾一安慰了幾句,“夫人,好了,總之他已經一家踏上黃泉道了,你寬寬心。”

等到這對聒噪的貴人夫婦離開後,濕冷的地牢瞬間安靜下來,他想了很多事,想著他們兩個不遠千裏來奔老爹的喪事,著實是勞累……可是他們的臉上分明哀而無慟,只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可是又有什麽要緊,他是非死不可了。

鬥大的汗水從他的臉頰上劃落,少頃,渾身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水,冰冷和粘稠的感覺爬上他的後背,同時還有對未知事物本能的戰栗。

這種感覺,比當年在犯人塔中的感覺更加糟糕,原來人類最害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是第幾個死去,永遠不知道誰會比你先死去。

大雪紛紛揚揚的下,矗立在大晁的西北上的浮屠塔,埋葬了他所有的親人,他的慈母,他的嚴父,還有他的小妍。

而更加可悲的是——那人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來看他。

這麽多年,鐘檐回想在犯人塔裏的那段時光,那時的自己可真是傻,說什麽怎麽也要撐下來,石料場裏兇狠的獄卒嘲諷問他,撐下來等什麽,他一楞,卻連這樣的理由他都無法說出口,甚至到了後來,親人盡逝,他都忘記了自己拼命活下去的理由。

大概那時唯一的念想,也只有二十歲幾個月的時光。

命運是怎麽突變的,它來得太猝不及防,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後一刻便是巨浪滔天,明明一個月之前他還是翰林院前程似錦的貢生。

永熙十三年蕭無庸第一次將遷都一事提上議案,在胡狄緊緊相逼,而戰事節節敗退的前提下,天然屏障已經不能保障安全,而遷都南下,正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一朝元老紛紛站出來,當年太宗皇帝定都東闕,正是看中了東闕這塊寶地,安民攘外,已結華朝之亂,如今棄城而逃,儼然是棄了祖宗的基業……可是情勢所迫,皇帝儼然是默許了。

而杜荀正,便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脊背挺直,神態肅苛,朗聲道,“臣以為不可。”

杜荀正耿介,將不該說的和該說的一一脫口而出,而那些隱秘的東西正深深刺傷著貴族王公的心。年邁的皇帝聽著,臉色越來越黑,最後把手上的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

百官皆垂袖惶恐,唯殿中一人,立如修竹,半步不肯讓。

“請陛下明鑒!”

天子原本的病容瞬時成震怒之色——山雨欲來。

殿上的官員都往後退了幾步,兩股顫顫不得安,所有人都知道杜荀正這脾氣,怕是少不了這一頓罰,都不敢為他說話。

那時鐘檐已經有一官半職,雖是最末,卻也有上朝的權利,他將一切看得真切,卻仍舊不敢相信,他知道姑父的秉性,可是他的父親素來處事圓滑,善察言觀色,觸了皇帝逆鱗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卻在下一秒跪倒在殿中,大呼,“臣附議。”

皇帝越發震怒。

“罷了罷了,杜卿言語雖直沖,忤逆犯上,念在多年輔佐東君有功,回去閉門思過,一月不必上朝,此事容後再議。”帝王最終妥協。

可,還是少不了庭杖四十。

鐘檐扶著受了刑的父親一步一步下臺階,他們走得很慢,似乎再走下去路也到不了頭,天色漸漸亮起來,東方是一圈緋紅瓷釉。

“父親,為什麽?”鐘檐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知道他的父親,怎麽可能不知此時為杜荀正說話,實在是與虎謀皮的行徑。

鐘弈之卻笑了,看著自己已是青年的兒子,當年同杜荀正一起進京趕考的時候,比鐘檐還要小很多,“你知道你姑父的脾氣,硬的跟茅坑裏的石頭一般,分明當時的陛下的眼中已經好幾次都露出了殺機,卻還是不管不顧……若是有人站在他的這邊就不一樣了,陛下雖然年邁,卻不昏聵,若不止他一個人,他便會知道,朝上還是有一股勢力是反對遷都的,雖然礙於壓力不敢言說,卻是存在的,這樣你姑父的性命也有了一份保障。”

鐘檐駭然,他父親竟然在賭一場帝王的賭局。

鐘弈之回頭望了一眼背後步履蹣跚一瘸一拐的杜荀正,忽然笑了出來,眸色明亮,“這個朝廷,若是少了杜荀正這樣的倔牛脾氣,也寂寞的緊吶。”

待到了杜荀正漸漸走近,鐘弈之很是不客氣的嘲笑了一番他的老骨頭,杜荀正自然白眼以對,到了最後,他忽然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又轉過頭去,對杜荀正說,“守廉,你還記得麽,我們說好要做親家的。”

第四支傘骨·承(下)

“守廉,你還記得麽,我們說好要做親家的。”

鐘檐和杜太傅同時變了臉色,卻是因為不同的原因,杜太傅微微楞了一下,隨即化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當年游船上的戲言,你竟讓還記得……”這些年來,白首為功名,他幾乎忘記當年湖光山色中的書生意氣,拿慣了判筆的他們再也寫不出當年的錦繡文章,天然風流了。

如今提起這一段舊事,不禁心生感嘆。

而鐘檐變色的原因,卻不同,“父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小妍……”他又笨又呆的表妹,他從小就把捧在手心裏疼著,也許諾她要給她尋找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如果這個人,變成自己,那麽一切都變得荒誕不堪。

“難道你嫌小妍資質平庸,配不上你了?”父親冷哼。

“當然不是……”鐘檐連忙道,可是卻說不出正當的原因,憋了半天,只找了一個蹩腳的理由,“也總得問問小妍願不願意。”

鐘父想想也是,便將這樁親說給杜素妍聽,問她願不願意?那時嫻靜的女孩兒正坐在自家院中做刺繡,她的身後是早雕玉蘭的簌簌聲,手裏卻是花色正妍的一樹玉蘭,春光雖逝,可是手中卻挽住了三分。

他靜靜的等待著女孩兒的答案,他想著小妍總不會不答應,這個女孩兒容貌不肖其父,也不肖其母,性子卻是平和沖淡的模樣,總是能平安一世的,比起鐘檐來,小妍顯然更加討他的歡心。

誰料到小妍靜靜擡起頭來,忽然笑了,“我不願意的呀。”

鐘弈之愕然,他一直以為他們兄妹兩個感情甚篤,沒想到平日裏大氣都不出一聲的女孩兒竟然說出這樣一句,“是鐘檐那小子欺負你了?”

女孩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只是啊,舅父,我總是在想,我應該找什麽樣的人共度一生呢,我知道我不聰明也算不上好看,那些人看著爹爹的位置,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阿娘卻總是怕了我挨了欺負,總不願點頭。甚至有幾位公子……我瞧著……很是歡喜,”她的臉皮一紅,忽然蹲下來,拾起一片玉蘭花瓣,“起初我並不曉得阿娘的心思,可是啊後來我才明白,人啊,和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一樣一樣的,譬如這枚玉蘭,長在屋檐上,長在池塘上都不能稱之為玉蘭,唯有長在這幹巴巴的枯枝上……人和花一樣,總該長在適合的枝頭。表哥是頂好,卻不是我生長的那個枝頭。”

鐘弈之默然,他沒有想到平日裏不聲不響的小閨女居然比他們為官作宰的大男人都要通透,嘆息了一聲,也不做強求。夜色暗沈,他轉身穿過那片園林,那扇拱形院門,四周一片靜悄悄,沒有犬吠蛙聲,與少年時代的大晁很不同,散落昏黃的光線將一切都包裹起來,他的紙扇,他的詩詞,他的風流纏頭……還有那日他們的泛舟游湖。

鐘檐被父親訓了一頓,大致意思是瞧你這點能耐,連小妍都看不上你了,甭指望討上老婆了,鐘檐訥訥,覺得最近父親越發沒了章法了,心中泛起一陣酸澀,不知是為了斷垣殘壁的國家,無能為力的朝堂,還是日益式微的家族,又或者……

可真正的原因,他從不敢去深想。剛才小妍說那一番言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他正在慢慢變成和那個人一樣的變態。

那個人是變態,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還是他太遲鈍了,他之前分明說了那麽多,卻只有他沒有覺出味來,非要非要……他知道了有一種男人是不喜歡和女人做那檔子事,卻喜歡和男人……這樣的人,不是變態算什麽?

他將申屠衍打發到柴房,頭一年,他惱他惱得緊,看見他,簡直要想把他切成好幾段兒丟到池塘裏餵魚,那時申屠衍自知理虧,什麽埋怨拳腳都硬生生受了,打不還嘴罵不還口的,只是一雙眼睛灼灼,鐘檐這一頓怨氣似乎是打在了一灘水裏,沒有發洩處,越發憋悶。

五年的時間足夠使一個少年長成真正的男人,申屠衍的身量本就比鐘檐高一些,時間的洗禮下更是出落得俊朗挺拔,大姑娘小丫鬟看了無不臉紅心跳的,連福伯也從毛頭小子一般看他變成了看準女婿般的目光。的確,鐘檐訕訕,按照話本裏,丫鬟戀慕的不應該自家少爺他麽,而不是一個長工。

可那人偏偏是斷袖,鐘檐看著小丫鬟們通紅的臉不禁感嘆,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等到時光彌久,因為那件事心中的隔閡也漸漸淡薄了,有些時候他也會生了調侃的心思,少年人飛揚的眉目入鬢,“瞧,那閨女中意你咧……哎,呆木頭,你說你是什麽時候染了稀罕男人的毛病的?不會是打娘胎出來的吧。”

年輕的男孩子之間總是有自己的葷話,申屠衍卻把臉憋得通紅,“我不是稀罕……男人,我是……”鐘檐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對,男人的身子骨怎比得上女子溫香軟玉。”

申屠衍愕然,看著他揮了揮衣袖,便上了藏書閣。

鐘檐讀過很多典籍,有彌子瑕分桃,有漢哀帝斷袖,他也知道帝都裏的青樓楚館裏小倌孌童也不在少數,可是這樣的故事都不能解釋,他覺得自己就要成為變態了的癥狀。

日光稀疏,照在一樹玉蘭上,原本在樹下繡花的少女已經搬著板凳進了屋,而他,今夜翻了許許多多的書,史書,醫理,還是奇門遁甲的兵書,都看不進去半個字。

他的心緒始終浮在半空中,索性合上了書,閉了眼,耳邊是春蟲嬉鬧喧騰的聲音,那樣的生機勃勃,似乎要將全世界都占領。

黑暗中浮現很多片段,走馬觀花過一遭。

他的心口陡然生疼,那些就要滿溢出來的異樣情緒在胸口裏翻騰起來,頃刻間浩浩湯湯,排山蹈海,盡管這些都是那麽難以啟齒,可是卻覺得下一刻就要沖淵而出,。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雙頰的溫度灼熱得卻似乎連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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